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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念秧 蛙曲 鼠戏（第1页）

1.念秧

异史氏说：人情险恶，如同鬼蜮，世间处处皆然；尤其是在南北交通的要道上，这种危害更为剧烈。像那些骑着强弓怒马，在城门外公然抢劫路人的，大家都能清楚辨认知晓。但还有一类人，他们偷偷割破行囊，在集市上抢夺财物，行人稍一回头，钱财货物便已空空如也，这难道不是更为阴险的鬼蜮行径吗？更有甚者，与路人萍水相逢，甜言蜜语如同美酒，一开始看似无害，慢慢深入接触，让人误以为是一见如故的知心之交，最终却遭遇钱财损失的灾祸。他们随机设下陷阱，情状各不相同；世俗因为他们言辞如细雨浸润般，逐渐渗透人心，便称这类人为

“念秧”。如今北方的路途上这类人很多，遭受他们祸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。?我的同乡王子巽，是县里的诸生。他有一位族中先生在京城担任旗籍太史，王子巽打算前去探望。他整理行装北上，出了济南城，走了几里路，有一个人骑着黑驴赶来与他同行。这人时不时用些闲聊的话语来搭讪，王子巽也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答起来。那人自称姓张，是栖霞县的衙役，奉县令之命前往京城公差。他说话时态度谦卑，对王子巽侍奉得殷勤周到，就这样相伴着走了数十里路，还相约一同投宿。王子巽走在前面，他便挥鞭催驴紧紧跟上；王子巽落在后面，他就恭敬地在路边等候。王子巽的仆人心中起疑，于是脸色严厉地将他喝退，不让他继续跟随。张某显得十分羞愧，挥着马鞭离开了。?傍晚时分，王子巽在旅舍休息，偶然在门庭处踱步，却看见张某正在外舍饮酒。王子巽正感到惊疑，张某一抬头瞧见了他，立刻垂手拱手而立，态度谦卑得如同仆人，还稍稍问候了几句。王子巽只当是偶然相遇，并未起疑，然而王子巽的仆人却整夜都保持着戒备。鸡鸣之后，张某前来呼喊王子巽一同上路，仆人怒声喝止，他这才离去。早晨太阳已经升起，王子巽才开始上路。走了半天左右，前面有一个人骑着白驴，年纪大约四十来岁，衣帽整洁，却垂着头，随着驴的步子一颠一颠的，像是打瞌睡快要栽下来的样子。他时而在王子巽前面，时而又落在后面，就这样跟着走了十多里路。王子巽感到奇怪，便问道：“你昨晚做了什么，怎么这般困倦迷糊？”

那人听到问话，猛地伸了个懒腰，说道：“我是青苑人，姓许，临淄县令高檠是我的表亲。我兄长在官署中教书，我前去探望，得到了一些馈赠。昨晚在旅舍，不小心与念秧的人同住，吓得我一夜都不敢合眼，所以才导致白天这般迷迷糊糊的。”

王子巽故意问道：“念秧是怎么回事？”

许某说：“您出门在外的时间少，不了解其中的险诈。如今有些不法之徒，用甜言蜜语引诱赶路的行人，设法与他们一同住宿，然后趁机行骗。昨天我有个远亲，就因为这个损失了盘缠。我们都应该多加戒备。”

王子巽点头表示赞同。?在此之前，临淄县令与王子巽有旧交，王子巽还曾在他的幕府中任职，认识他的门客，确实有姓许的，于是便不再怀疑。两人便开始寒暄，王子巽还询问了他兄长的情况。许某约王子巽晚上一同住宿，王子巽答应了。仆人始终怀疑许某是假冒的，私下与主人商量，故意拖延不走，与许某走散了，许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?第二天中午时分，王子巽又遇到一个少年，年纪大约十六七岁，骑着一匹健壮的骡子，衣帽整齐，容貌十分俊美。两人同行许久，少年都未说一句话。天色将晚时，少年忽然说道：“前面离曲律店不远了。”

王子巽只是微微应了一声。少年接着唉声叹气，像是难以承受心中的悲伤。王子巽略微询问，少年叹息着说：“我是江南人，姓金。苦读三年，本希望能考取功名，没想到竟然名落孙山！我兄长在部里担任主政，我便带着家眷前来，希望能排解心中的郁闷。我生平从未出过远门，这扑面而来的沙尘，真让人烦恼。”

说着便拿出红巾擦拭着脸，不停地叹息。听他说话，操着南方口音，声音娇柔婉转如同女子。王子巽心中对他颇有好感，便稍微安慰了他几句。少年又说：“我刚才骑马先走了一段，家眷许久都没跟上来，怎么仆人也一个都没到呢？天已经快黑了，这可如何是好！”

一边说着，一边不时地停下张望，走得十分缓慢。王子巽于是先骑马前行，与少年渐渐拉开了距离。?晚上王子巽到旅舍投宿，进入房间后，看到墙壁边有一张床，已经有客人在上面整理行装。王子巽询问店主，立刻有一个人进来，将那人的行李拿了出去，说道：“请您先安置，马上把他移到别的地方。”

王子巽一看，原来是许某。王子巽便留许某与自己同住，许某便留了下来，两人便坐下交谈。过了一会儿，又有人拿着行李进来，看到王子巽和许某在房间里，转身就要出去，说道：“已经有客人了。”

王子巽仔细一看，原来是途中遇到的那个少年。王子巽还没说话，许某急忙起身拉住少年，少年便坐了下来。许某于是询问少年的籍贯家族，少年又把在路上对王子巽说的话对许某讲了一遍。不一会儿，少年解开行囊拿出钱来，钱堆得颇为厚实，他称出一两多交给店主，嘱咐店主准备酒菜，以便晚上一起聊天。王子巽和许某两人都争相劝阻，少年却始终不听。?很快酒菜都摆了上来。宴席间，少年谈论文章十分风雅。王子巽询问江南科举考试的题目，少年都详细地告诉了他。并且还自己背诵了考试时写的破题、承题以及文章中得意的语句。说完之后，少年显得很是愤愤不平，王子巽和许某也都跟着为他惋惜。少年又因为家眷走失，晚上没有仆人，担心没人照料牲口，王子巽便让自己的仆人代为照料，少年对此深表感谢。过了一会儿，少年忽然不安地说道：“我生平命运坎坷，出门在外也没遇到什么好事。昨晚在旅舍与坏人住在一起，他们掷骰子大呼小叫，吵得我心烦意乱，一夜都没睡好。”

南方口音把骰子叫做

“兜”，许某不明白，便再三追问，少年便用手比划骰子的样子。许某于是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骰子，说：“是这个东西吗？”

少年点头称是。许某便以骰子行酒令，大家一起欢快地饮酒。酒喝得差不多了，许某提议一起掷骰子赌博，谁赢了谁做东请客，王子巽推辞说不会。许某便与少年相对掷骰子，还偷偷地对王子巽说：“您别出声。这南方来的公子很有钱，年纪又小，未必精通赌博的诀窍。我赢他一些，明天请您吃饭。”

于是两人便进入隔壁房间。很快就听到里面赌博的声音十分喧闹，王子巽偷偷地去窥探，发现栖霞县的那个衙役张某也在其中。王子巽心中大为疑惑，便铺开被子躺下睡觉。又过了一会儿，众人一起拉王子巽去赌博，王子巽坚决推辞说不会。许某愿意代他分辨骰子的点数，王子巽还是不肯；众人便强行拉着许某代王子巽掷骰子。过了一会儿，许某来到床边告诉王子巽：“你赢了几筹了。”

王子巽在睡梦中随口应了一声。?忽然有几个人推门闯了进来，说着听不懂的番语。为首的人说自己姓佟，是旗下负责巡逻捉拿赌博的。当时赌博的禁令十分严格，众人都十分惊恐。佟某大声吓唬王子巽，王子巽便以太史的旗号来抵挡。佟某的怒气这才消解，与王子巽叙起同乡之情，还笑着请求继续赌博玩乐。众人果然又开始赌博，佟某也参与其中。王子巽对许某说：“输赢我不管。我只想睡觉，别来打扰我。”

许某不听，仍然不停地跑来跑去告诉他输赢的情况。赌博结束后，大家各自计算筹码，王子巽输了很多，佟某便要搜查王子巽的行囊来偿还赌债。王子巽愤怒地起身与他争执。金姓少年拉住王子巽的手臂，悄悄地告诉他说：“他们都是京城的不法之徒，居心叵测。我们是因为文字而结交的朋友，一定会相互照顾。刚才赌局中我赢了若干钱，可以用来抵消你的债务。这本该是许某偿还佟某的，现在我们换一下。就让许某偿还佟某，您偿还我。不过是暂时掩人耳目，过了这一阵我就把钱还给您。难道我会因为道义之交，就真的让您偿还吗？”

王子巽向来为人忠厚，便相信了他的话。少年出去后，把交换偿还的计谋告诉了佟某。于是众人当着大家的面打开王子巽的行囊，把里面的东西估价后装入自己的口袋，佟某便转而向许某和张某索要赌债后离开了。?少年于是抱着被子过来，与王子巽同榻而眠，他的被褥都十分精美。王子巽也招呼仆人睡在床榻上，大家都默默地安睡。过了很久，少年故意辗转反侧，用身体去贴近仆人。仆人挪动身体避开他，少年又靠近过来。肌肤贴着仆人的大腿，滑腻如同凝脂。仆人心中一动，便试着与他亲昵，而少年显得格外殷勤，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。王子巽隐隐约约听到了动静，虽然感到惊讶奇怪，但始终没有怀疑其中有诈。天刚蒙蒙亮，少年就起床了，催促王子巽早点上路。还说：“您的驴子疲惫不堪，昨晚寄存的东西，到前面我再交给您。”

王子巽还没来得及说话，少年已经收拾好行囊骑上骡子出发了，王子巽不得已只好跟从。骡子走得很快，渐渐远去，王子巽以为少年会在前面等着他，一开始并没有在意。于是便把夜里听到的事情问仆人，仆人如实相告。王子巽这才吃惊地说：“我们这是被念秧的人骗了！哪有官宦人家的名士，会主动去亲近马夫的？”

又转念一想少年谈吐风雅，不像是念秧之人能做到的，急忙追赶了数十里路，却踪迹全无。王子巽这才明白张某、许某、佟某都是一伙的，一局不行，又换一局，务必让他入局。用偿还赌债交换行囊，已经埋下了夺取财物的伏笔，就算他们携带行囊离开的计谋没有得逞，也一定会拿着之前的借口强行夺取财物。为了几十两银子，跟随了数百里路，还担心仆人揭露他们的事情，便用自己的身体去讨好仆人，他们的手段也真是煞费苦心了。?几年之后，又发生了吴生的事情：?县里有个吴生，字安仁，三十岁时妻子去世，独自住在空斋中。有个秀才前来与他交谈，两人便相谈甚欢，彼此欣赏。秀才带着一个小仆人，名叫鬼头，也与吴生的仆人报儿关系很好。时间长了，吴生才知道秀才是狐仙。吴生外出远游，狐仙必定与他同行，在同一间屋子里，别人却看不见狐仙。吴生在京城做客，准备返回故乡时，听说王子巽遭遇了念秧之祸，于是告诫仆人要多加戒备。狐仙笑着说：“不必，这次出行没有不利的事情。”?到了涿州，有一个人牵着马坐在烟店里，穿着华丽整齐。看到吴生经过，也站起身来，上马跟在后面。渐渐地与吴生攀谈起来，自称是山东人，姓黄，在户部任职，现在要东归故乡，很高兴能与吴生同路，这样旅途就不会孤寂了。于是吴生停下他也停下，每次一起吃饭必定替吴生付钱。吴生表面上感激，心里却怀疑他。私下里询问狐仙，狐仙说：“不妨事。”

吴生这才放下心来。?到了晚上，两人一同寻找住处，屋子里已经有一个美少年坐在里面。黄某进去后，与少年拱手行礼，高兴地问少年：“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的？”

少年回答说：“昨天。”

黄某于是拉着少年一起住下，对吴生说：“这是史郎，是我的中表弟，也是个文人，正好可以与您一起谈论诗文，晚上聊天就不会寂寞了。”

于是拿出钱来，准备酒菜一起吃喝。少年风度翩翩，才情出众，与吴生十分投缘，饮酒时，总是用眼神示意吴生作弊，罚黄某喝酒，还鼓掌大笑。吴生越发喜欢他。接着少年又与黄某商量赌博，一起拉着吴生，于是各自拿出钱袋里的钱作为赌注。狐仙嘱咐报儿悄悄地锁上板门，叮嘱说：“如果听到有人喧闹，只管睡觉不要出声。”

吴生答应了。吴生每次掷骰子，下小注就输，下大注就赢。过了一更天，算下来赢了二百两银子。史某和黄某的钱袋都快空了，便商议用马作为赌注。?忽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，吴生急忙起身，把骰子扔进火里，蒙上被子假装睡觉。过了很久，听到店主找不到钥匙，砸开门锁，有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进来，搜捕赌博的人。史某和黄某都声称没有赌博。其中一个人竟然一把掀开吴生的被子，指着吴生说是赌博的人，吴生大声呵斥他们。几个人强行检查吴生的行囊。吴生正无法与他们抗拒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声和侍从的吆喝声。吴生急忙跑出去呼喊求救，众人这才害怕起来，把吴生拉进屋里，只求他不要出声。吴生于是从容地把钱袋交给店主。车马侍从的队伍远去之后，众人才出门离开。?黄某与史某一起做出惊喜的样子，依次就寝，黄某让史某与吴生同榻而眠。吴生把装钱的袋子放在枕头边，刚铺开被子准备睡觉。没过多久，史某掀开吴生的被子，裸体钻进他的怀里，小声说：“我喜爱兄长为人磊落，愿意与您交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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