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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白说着,就站到胡言面前比高,她的个头已过了胡言的耳朵。方白很得意,转身时,幅度大了些,她那耸着的胸脯就在胡言的肘子上碰了一下。方白身子一紧,眼前就一阵眩晕,浑身酥软得快要支持不住了。
胡言似乎没觉察出方白那极其微妙的动作,他说:“胡言哥也好,胡叔叔也好,都无关紧要。方白你说是吗?”
方白无声地点点头。她觉得胡言那低沉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咐着她。
胡言又说:“还没分配工作吧?”
方白有意识地离胡言远一点,她说:“还没有。若分配了工作,我就不这么乱窜了。”
胡言从方白的话里感觉出方白有什么苦衷闷在肚子里,就问她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。这一下,方白那塞在心头的烦闷也憋不住了,她一股脑儿就把这半天的遭遇倒了出来,而且泪水都淌出了眼眶。诉了苦,又出了眼泪,方白顿觉轻松了许多,舒畅了许多。
胡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精装餐巾纸,递给方白,说:“到茶叶公司查账是税务局请事务所去的,我也在其中。出口公司这几年的茶叶根本没出口,却年年得了出口退税的好处,事务所帮税务部门查清了这笔账,让公司按章补了退税,别的处罚都没执行。他们发不出工资,毫无理由怪我们。”
方白从那漂亮的硬纸壳里取出一张餐巾纸,在眼角揩了一下说:“可这害得我买不成脱水机了。”
胡言说:“仅仅是脱水机的事,那好办。我家里就有一台,只用过几次,你拿去就是。”
方白说:“我拿走了,你用什么?”
胡言说:“我一个大男人,有的是力气,平时就很少开脱水机。”
方白说:“那我怎么跟老爸说?”
胡言说:“你真是个傻姑娘。这还不好说?你就说是用你爸的工资买的得了。我当然也不白送你,以后你参加工作有了工资再给我钱也不迟。”
说着,胡言的一只脚已经迈上自行车的踏板,他补充道:“我有件急事先去跑一下。12点整你在家门口等着,我把脱水机送过去。”
胡言将车把一拐,自行车就载着他驶入了熙来攘往的人流。
望着胡言的身影渐行渐远,方白的心头就滋生起一股强烈的欲望。她好想追过去,爬上自行车的后座,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将自己的头靠在胡言那宽阔而温厚的后背上……
三
那是一台青松牌脱水机,马力大,声音小,使用很方便。它一进屋,方白妈洗衣服、被褥,便再也不用愁拧不干了。因而方白妈洗东西的兴趣愈加的高涨,只要天气好,她的手心就痒痒,忍不住要去翻箱倒柜,把那些干净的不干净的、常用的不常用的、崭新的破旧的衣服鞋帽和枕巾被套之类搜寻出来,放洗衣机里打过,再放脱水机里甩干,然后放竹竿上晾晒一番。方仁贤在玉兰树上浇水,或傍了玉兰树坐着读《说唐》和《薛仁贵征东》,自然就用不着再担心头上会滴水下来,注意力比以往集中了许多。
只有靠着院墙替母亲择菜的方白,对竹竿上晾着的深红浅绿跟玉兰树下的父亲组成的风景,熟视无睹。她被这些等待分配的日子熬得意兴阑珊。她便用更多的情绪去打捞昔日的心事。她想起她那唯一的一次恋爱。他叫李群,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,是她在财专读书时的校友。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这个城市里去的老乡,就凭这一点,他常常来找她,两人不知不觉就好上了。她记得那时两人常常到湘江边去,接受江风和涛声的抚弄。兴致来了,他还会背几句汪国真的诗,惹得她身上要生鸡皮疙瘩。但尽管如此,她还是差一点真的爱上了他。
方白记不得跟李群分手的具体时间了,她只记得跟他分手与最后那个寒假有关,那个寒假她一直窝在家里,李群邀了三次才把她邀了出去。那天双清公园里的雪很厚也很白,他给她照了许多相,两人都玩得挺高兴的。一直到尽兴而归,并说好第二天再去塔北公园。他还坚持要送到她家里,她只让他送到肠子街口的古樟树下,就在这时,从大街往肠子街方向驶过来一辆自行车。这是傍晚时分,天边突然冒出一轮晃白的夕阳,街面上的积雪正在融化。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空着,两个轮子在融了雪的路面上悠然滚动着,车上的人围了块宽大的白色围巾,把脖子连同嘴和鼻子都遮住了。那人只顾专心赶路,根本没在意路边古樟树下一双睁大的眼睛,所以很快就晃人肠子街的街口,只留下一道背影,把个融雪的黄昏招摇得非常惨白。
那一阵,方白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:那自行车的后座是为她空着的,她只要坐到那个后座上,让自行车驮着悠悠前行,她就能到达她要去的地方。
站在一旁的李群自然弄不明白方白为什么会发痴,他也注意到了方白注视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,他看不出这辆破车以及车上的人有什么起眼之处,值得方白发痴。
一直到两人要分别了,方白都默默地不出一声。李群怕方白忘了第二天的约会,特意叮嘱了一句。不想方白的回答令李群大吃一惊。方白说:“不,明天不去了。”
稍停,方白又说了一句,她的声音不高,却很有张力,语气不容置疑。她说:“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。”
说完,方白就坚定地往肠子街迈去,把李群丢在古樟树下愣了老半天。
方白说到做到,之后就跟李群一刀两断,再无往来。回学校后,李群多次找过方白,方白每次都拒李群于千里之外。最后一次,李群一定要讨个说法,方白就说了句“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归属感”。这样,李群才死了心。
方白想着这些往事,地上那红叶苋菜不知不觉就择完了。可当方白妈走过来拿菜时,却见篮子装着不少菜蔸,好多择好的菜叶竟被扔到篮子外的地上了。方白妈就嗔怪道:“方白,你这是怎么了?”
方白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,脸涨得通红,她支吾道:“昨晚没睡好,今天有点头晕。”方白于是有了借口躲进了楼上自己的屋里。
方白的屋子有一扇窗户,是朝着肠子街方向开的。方白打开窗帘,初夏的阳光就从外面投射进来。方白倚在窗户上,望望远处那座叫做白马山的山影,又望望街后的资水河,最后把目光收回到近处的肠子街。肠子街是条老街了,因为地势偏僻,城里好多老街都改建过了,而这里依然如故。这也好,落得安静。还有街面上的青石板,总是那么青幽;街两旁的板装屋,板装屋前的小樟树,总是那么古香古色。据说全城也就肠子街还保持原貌,今年春天电影制片厂为了拍红军长征纪录片,还把人马搬进了肠子街,热闹了许多天。
也不知在窗边站立了多久,方白意识到自己这样子,并不单纯为了观望肠子街的风景。想想这条肠子街,除去她在省城上学的三年,她足足守候了十八年,街上的每一块石板,每一棵树木,每一扇木门,以及每一扇木门里的每一张面孔,她都了如指掌。因此她根本不必跑到窗口上来张望,她就是双眼闭着,这些人和物亦历历在目。
方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守望一个人。
她记得那次胡言把脱水机送到槽门外后,便回了他街底的家。她想邀他进屋坐一会儿,但不知为什么,她的话却未能出口。她也企望胡言能开口,说句请她到他家里去坐坐的话,而胡言也没说什么,掉转方向就上了车。那之后已经好几天了,方白除了有一次在窗边远远望见过胡言骑车出肠子街的背影外,再没见过胡言。
方白想,她得去他家瞧一瞧。
不过要去,总得有一个什么借口,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,总不能随随便便往一个大男人家里跑。何况人家是有妻儿家小的,还不知道那个女人厉不厉害呢。方白主意已定,就开始挖空心思寻找去胡言家的借口。
聪明的方白,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借口,一个又人情又入理的借口。
四
这是一个微雨的初夏的傍晚,资江边的风吹过来,吹在肠子街的小樟树上,那些不大不小的叶片便随意地拨动着,发出一阵阵哗哗声,将个肠子街弄得有些凉爽了。
方白举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,遮掩着她那个白色的身影。也许是父亲给取了这样的名字的缘故,方白自小就喜欢白色,常常是一袭白裙,再加上白跟白面的皮鞋,浑身都透着素洁典雅的高贵气质。偏偏她的头发又格外黑亮和浓重,或云般拢着,或瀑样披着,将一身洁白衬得更加醒目,让她美丽得有如下凡的仙子了。
这天傍晚,方白打着雨伞从肠子街穿过,肠子街的人就觉得夜幕比平时迟来了许久。
方白的鞋跟不轻不重地在敲着街面,一直敲到街底那道古城墙边上,然后方白停止了敲击,同时收起了头上的雨伞,顺便把雨后的一道落霞也收了起来。方白看见了城墙边上那座木板屋的台阶上支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,她心上一阵窃喜,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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